白板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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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【诚楼】罗曼蒂克的不完全演奏Ⅰ

    四 夜奔

    阿香在院子里晾衣服。敞着的窗户里,可以看见桂姨又在一副狗仗人势训新来的女佣人。阿云在她耳边唠叨:这桂姨一天到晚就晓得说这个爱偷懒,那个做事不勤快,大抵家里所有下人都是让她嫌的,唯独不敢对阿诚说三道四,那是因为阿诚是大少爷的人,她不敢得罪。可她自个又算个老几呢?在这家里端着个管事的架子,可说到底和咱们都一样,都是这家里的一个下人……

    阿香知道桂姨晓得底下的人在背后说她的坏话,她不愿意多惹麻烦,可也不情愿为了不惹事就被其他下人当成是桂姨听话的小狗。

    她从阿云身旁转开身。抬眼就在挂满的衣裳,床单和被子底,看到明公馆大门外挤了许多人,正纳闷外头在闹什么, 枪声“腾、腾、腾……”响彻。

    守门的阿忠站在大门里,一下子就被打成了蜂窝。子弹叮叮咚咚打在大门上,穿透了门板朝院子里飞。

    阿云一声惨叫,栽倒在地。阿香一屁股也坐到了地上,她的身体紧挨着矮荆棘丛,只吓得抱住头、缩紧了脖子、尖叫连连。

    刺破耳鼓的尖叫声里,子弹似乎就贴在她的头皮、周身在乘风飞着。

     

    包探长被人从背后用枪抵着头,被请上了一辆小汽车。

    车子从芦苇草长的江边缓缓驶过,他想起了局长早上说的玩笑:包正,你可真是个拨弄风云的角色。两宗情杀案,三言两语就让你搞成了上海滩两大黑帮的私斗。

    可明老板跟汪小姐的你死我活里到底有他的什么事呢?明、汪两家积怨已久,当下被各位记者先生、小姐们的文采擦出了火花,闹得两派人马公然在大街上火拼,天地良心,这些是非真和他无干。

     

    明镜没有去公司。到了眼下这个地步,她必须插手到这件事里,去收拾眼前的残局。

    且不管是谁为明家惹来了这样的局面,她都不想再见它更糟糕下去。

    思虑再三,她做下了决定。她要让那位惹是生非的包探长离开上海。她要请他离明家远一点!

    明天,她会去邀请那些叔叔伯伯们到茶楼聚一聚,喝茶,聊天,放下身段去恳请各位长辈顾念一下过往的旧情,请他们出面,替明家和汪家讲和。这虽是她极不情愿去做的,但若是为了当前的局面,为了唯一的阿弟,她身段放下就放下了,面子不要便不要吧。

    然而一想到要低声下气同杀父仇人装出一团和气和客套来,她心底便是满满的怨气。

     

    车子跑在返程的原路上。芦苇荡漾的风景一片连成一片。忽然,小汽车在这片风景里停下。

    女人“恶”了一声,摇下手边的车窗,江风呼呼地迎面扑在她脸上。明镜用手帕捂着嘴在干呕。江风已渐渐把她盘得齐整的发髻吹乱。

    阿诚在反思:是不是刚才自己下手太重,让血腥味恶心到了大姐。

    他开门走下车。

    江风呼呼灌进他敞开的外套里,把风衣的衣摆和里面西装的两襟吹得飞扬。

    风吹得明镜的面颊渐冷。在这片潮湿的江风里,她远远看见水天之间有只水鸟掠过。一掠而过,便没入成片的芦苇荡里。等了许久,都未见它再飞起。

    她已被江风吹得冷透,发也乱得很。心却仿佛静了。

    “我已经定了去香港的机票。今天晚上,你陪他一起走。”

    阿诚直挺挺打了一个哆嗦。他从那片风吹草长里转回头。大小姐的心里已做好了她的打算。她跟他说:“就让他静下心来在国外做几年学问。”

    “先生不会走的。”这是不用想的。明家是现在这个局面,上海是现在这个局势,中国又是当前这样的形势,无论如何先生都不可能一走了之的。

    “他走不走我说了算。你只要跟着他,替我照顾好他。”明镜只感觉满眼的草尖都在她眼底打转,似乎天地间都要合到一处去。

    有些事,她是没有过问。不过问,并不是她弟弟手段高明,把她蒙在鼓里。她不过问,不过是让自己心头牵挂少些。她对他放手,是她知道,她不可能一辈子都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,去管着,关着。她是要放开手的,他总是一个男人,自然是要去做男人顶天立地的事。

    “不要以为你和他在外头做的那些事我都不晓得。别把我当傻瓜。”

    阿诚点了一下头。风吹得他头涨,他不该多想,也不想去多想。

    大小姐说让他跟着先生。既然是大小姐发了话,他只知道,即便先生不肯,也要听。

    “我拿枪顶着他的头,也会把先生送到国外去。”阿诚拉开了车门,坐回驾驶室。

    “那你就给我记好,别叫人家有机会拿枪指住他的头。”明镜摇上了车窗。

    车子缓缓地又朝着芦苇荡漾里驶去。

     

    他走了。终究又是不告而别的走了。

    又是离别的那么匆忙。若他告诉她一声他要离开上海了。临行前,她倒想说一个笑话给他听的。师哥听完若觉得好笑,开开心心笑了,走了,总不会生疏得比不辞而别更似陌路。

    他们两个是陌路人吗?

    他们两个之间,难道都没有一星半点的交情在的?

    汪曼春看着镜子里的女人。她脸色苍白,抿紧的嘴角,让这张脸上越显病态。她刚病过。大病初愈。内心柔软地像一团水,最适宜在这个时候,被人哄一哄,宠一宠,撒撒娇。便是一份情意绵绵的柔情。

    可明楼走了。他丢下生病的她,又自顾走了。

    她还没把那个可笑的笑话讲给他听,她恨他的薄情。他越是薄情,她脑子却满满地装满着他。

    “我讲一个笑话同你听好不好?有一个女人,跟她的恋人分手了好多年,有一天,那个男人来约她见面。他们分手了这么多年,他看起来过得很好。女人就在心里想,绝不要他觉得自己过得不如他。所以她就在她曾经爱过的男人面前,编出了一个很爱自己的情人来骗他。她口里的情人很好很好,比抛弃她的男人好了许多许多。他们坐在一起听女人说她爱的这个人。这时候有人急冲冲走进来,跟这个女人说:你的情人死了。女人起身奔出去,那人果然没有骗她,一个曾经追求过她的男人死在大街上。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故事,错以为他就是自己一直深爱着的人,伤心的几乎同他一样要死去。”

    女佣发怯地杵在房门外,屋里的大小姐在对着镜子一个人又说又笑。她担心她的毛病又犯了,更怕她发起病来不由分说地把她杀了。

    镜子里的女人在同汪曼春笑,问她这个笑话是不是很好玩。

    “那女人就是一个疯子。她疯了。而你呢,难道还要像这个疯女人一样,痴心妄想的以为你的师哥还在爱着你吗?他要把你逼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!他看不得你的好!他和你势同仇敌!”

    “哗啦”一声,她举着烛台砸烂了面前的镜子。

    女佣站在门口,吓得全身发抖。

    “我要叫你在乎的女人死!我要叫你也尝尝难受到发疯的滋味!我恨你!我恨你!”

     

    那片燥热贴在他的后背上,在一进一出里,他所有的体重都伏在他身上。他整个人都陷在这片软被里,被绕指缠绵的温柔融化。化成了水,化成了喘息。

    当飞机伏在云海时,他就沉沉靠在阿诚的肩头睡着。

    在汗津湿漉里,他的灵魂忽然就飘到了那片云海中。又仿佛化成了水汽,在空气稀薄里,向着晃白的太阳飞去。

     太阳的高温在滚烫着一切。他的脑子里几乎也要被蒸腾着烧成一团团的水蒸气,灼热的高温即将把他的一切挥发殆尽。

    埋在他身体里的汹涌骤然退去。他后背上有沉沉一片重量,他的身体被挤压在更深的软被里,正一点一点深陷。现在,他变成了深海里的一头鲸。沉沉地,沉没入漆黑的海底。

    他又如离开上海那个黄昏,气空力竭地沉沉睡去。

    阿诚赤条条地从先生床上起来。

    明楼的脸埋在枕上,落在枕巾上的发,挂在鼻眼,眉目前,一副邋遢,可落在他的眼里,忽然觉得可爱非常。

    他低头在他的乱发上亲吻了一下,闻见一片精液的味道。忽然觉得日子像在天堂里。

     

    她忽然转头看了站在走廊上的人一眼。

    女人一身姹紫嫣红的旗袍,手里拿着一个粉盒,正往脸上补香粉。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往看她的女人身上一挑,便有一股风流落在她嘴角的浅笑里。

    明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脚步去看她。后来想起,可能犹如中邪。那个时候明镜犹如中邪般,忽然停住脚步,转头看她。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。

    于曼丽合上了香粉盒,把它塞回她的小包里。她盈盈笑着朝明董事长走去。枪响就在此时此刻落在明镜的耳朵里。几步远敞开的酒店大厅里,有人在开枪。

    她看见面前的女人朝她走来,从她的小包里掏出了一把小巧精致的手枪。

    女人朝她身后开了一枪,一个持枪的杀手就倒在了地上。明镜当时已被枪响吓懵,脑子里一片空白,更记不得自己的身边到底有多少声枪响。只晓得于曼丽亭亭站在她面前,用软软的苏州调子,笑得甜美对她说:“新东家你好,我们是明老板雇来的保镖。东家您放心,您会很安全。”

    枪声“噼里啪啦”落在她耳旁,衬着于曼丽的笑脸,明镜只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。

    就算后来枪声停了,一个穿长衫,戴礼帽,留着八撇胡子的男人带着一个小青年站到她跟前,跟她说:他是明搂的朋友时,她心里依旧充满猜疑,怀疑是不是有一伙人大费周章设局要坑她?

    王成栋站在她跟前,无由来让明镜觉得他微笑里藏着满满的尖刀。

     

    这是发生在上海的一个故事,时间在1939年的冬天之前。也许发生在淞沪会战那一年,也许在1937年之前。

    2017-02-24


     

    诚楼

   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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